重看《飞越疯人院》:逃离现代商业心理学的温柔牢笼

01 重看《飞越疯人院》

我最近又重新看了一遍《飞越疯人院》,相同的故事,不同的视角。

墨菲(男主)为逃避刑罚劳动装作精神异常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他的到来打破了病院的平静。病院中有各式各样的病友:女性恐惧症且口吃的比利、妄想症且孩子气的马丁尼、抑郁且性取向不明的哈定、狂躁症且好战的泰伯、自闭症(被误以为「聋哑」)却力大无穷的酋长……而病院则由护士长拉契特带领着一群保安管理。

墨菲是一个与传统格格不入的自由灵魂,他会要求病院把音乐音量调小一点、每晚可以播放棒球世界大赛、他翻墙出去开大巴带病友们海钓,最后甚至把女友叫到病院和大家开一场彻夜狂欢。与此相对的,护士长的「治疗」手段也层层升级,从没收香烟、不让玩牌,到电击治疗,以及大杀招前额叶切除术。

故事的结尾,酋长用自己的力量砸破了铁窗,逃离了疯人院。

《飞跃疯人院》的原著出版于嬉皮士运动与反文化(counterculture)兴起的美国,民权运动、女权运动和反战运动催生了许多对现存秩序的质疑。1975年上映的电影隐含着对社会、政治和文化体制的反思,疯人院这个封闭系统象征了当时社会对个体的控制与规范,而护士长拉契特代表了权威的捍卫者,逃出疯人院更是逃出权威对个体的压迫。

好的电影从来不会局限于时代,每个观众也会因为各自不同的背景和经历有不同视角下的解读。这次的重看中,我更多地观察疯人院中的「关系」,因为这个电影讲述了一段关系带来的疗愈。

02 酋长的逃离:创伤疗愈的道路

虽然《飞越疯人院》的男主角是墨菲,但最终完成「飞越」的,却是电影中的酋长——一个患有严重自闭和社交障碍,却无比强壮的印第安人。我认为,墨菲与酋长的关系是贯穿整部电影的核心线索。通过这段关系与酋长的逃离,我看到了一种深刻的创伤疗愈的隐喻。

· 「强壮」但弱小的酋长

酋长身材魁梧引人瞩目,关于酋长「强壮」的对话在影片中出现了三次,让我印象深刻。

第一次是墨菲见到酋长不忍发出惊叹 You’re as big as a mount (你壮的和座山似的)。酋长对这样的调侃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正如其他病友说他是聋哑人一样。

第二次是被电击后的夜晚,墨菲来到酋长身边告诉他想要逃,希望酋长一起走,酋长这么壮一定能做到。此时,酋长终于开口谈到了强壮:「My poppa’s real big (我爸爸才是真的壮)」。酋长的爸爸曾因为这个强壮,被利用、被压迫。这里终于揭示了为什么酋长是「聋哑人」——对力量的深深恐惧让他把自己隐藏、束缚。他害怕自己也会像父亲一样,因为力量而被社会利用,最终变得像父亲一样迷失自己、变成无力的牺牲品。他现在也担心墨菲,墨菲在这个疯人院中体现的反叛的力量无比强大,他好担心墨菲也会像他的父亲一样。

第三次是酋长有一天夜晚穿上了自己的外套,来到墨菲身边,告诉他自己已经做好了逃的准备,并觉得自己此刻真的和山一样壮(I feel as big as a damn mountain),这也是第一次酋长真的承认自己是强壮的。可惜,此时的墨菲已经被切除了前额叶,变成了小白兔——他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

· 酋长再次强壮:在关系中看见创伤

酋长来到疯人院,外在表现为社会化障碍和自闭症,而来自童年父亲关系的创伤才是困住他的地方——这在疯人院刻板、流程化的心理治疗中没有机会被看见,直到墨菲的到来。

同样身处疯人院,墨菲仍然保有人性的自由,他大胆挑战权威、打破规则,呈现出强大的力量感。而即使酋长「聋哑」,墨菲仍然靠近他,并带着他融入篮球队体验到了成长,这种关系是亲密的。

这样一个亲密又强大有力的客体,极容易让酋长看见自己的父亲,这段关系其实让酋长意外再次进入到了自己的父子关系中。而这一次,这位「父亲」却没有醉酒、迷失自我,而是内心始终坚定不妥协。这段关系让酋长看到了拥有力量的新含义。

影片中最具象征意义的场景之一是酋长向墨菲宣告觉得自己壮得像山一样,这是他自我力量的觉醒,也是他对墨菲关系的重新理解——这段关系最终帮助他直面和解了与父亲的关系。他终于不再需要躲避自己的「强壮」了。

· 杀死墨菲:完成父子关系的未竟治疗

酋长对墨菲的帮助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关系没有任何悲剧色彩。电影结尾,酋长在发现墨菲被切除前额叶、失去自我后,做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结束墨菲的生命。

这个决定实际上是酋长对自己未解的父子关系的一种处理。他曾无法帮助父亲逃脱命运的束缚,而墨菲——这个在关系中投射为父亲的人——最终变成了和父亲一样的无力牺牲品。酋长通过结束墨菲的生命,完成了对父亲未解的关系。他不再是那个被创伤和父亲命运所束缚的孩子,而是变成了一个真正拥有自由与力量的成人。通过墨菲的死,酋长完成了与父亲的和解,打破了内心的创伤,最终实现了飞越。

03 疯人院:现代商业心理学的温柔牢笼

当墨菲「惹尽麻烦」管理层想把他送走时,护士长提出挽留,她相信自己可以帮助他,我也认为护士长是真的相信自己科学的治疗手段真的能够带来帮助。这正如大多数心理咨询师坚信「来访者可以通过咨询发生改变」而选择成为咨询师一样。

电影中,护士长日复一日「面带微笑、情绪稳定」地带领大家进行团体治疗,白天锁上宿舍门确保大家和人群待在一起,用稳定的日程表来提供安全、可控的环境。这些治疗手法都非常科学、合理,正如国内主流流派中,咨询师希望打造充满温暖和支持的关系,以一个始终支持的姿态出现在来访者面前,通过不断的正向反馈让来访者感到被接纳和理解。

遗憾的是,酋长最后逃离的力量却非来自疯人院的科学治疗中。

在我的个人体验里,我感受到最有力量的时刻是有一次当我分享完,咨询师意外脱口的一句「我曾经也这样」(或许真的是一个意外)。那一刻我感受到,坐在我对面的不是一个「好客体」,而是一个「真实客体」。但咨询师这样意外的自我暴露并不常常发生,「好客体」很难突破来访者的防御机制,潜意识最深处的创伤难以被看见。如果整体认知的整合没有完成,真正的恐惧就没有办法被挪去。

墨菲不是护士长,他带大家越狱、赌博、喝酒、挑战权威,他也给酋长带来真正的关心、支持,这些混乱的、充满生命力的体验,让他既是「好」的,也是「坏」的,他更是「真实」的。这也才让酋长在这段关系中真实看到自己与父亲关系的投射成为可能,意外促成了一段成功的关系治疗。

电影的最后一幕,酋长利用自己觉醒的强壮,搬起水池台砸破了疯人院的铁窗,向前一路跑去。当酋长飞越疯人院,这个时候开始,他才踏上了治疗之路。

疯人院或许从来不应该用安全的环境留住病人、期待他们在疯人院中完成治愈,而是帮他们获得飞越的力量,飞越疯人院后进入真正的治愈。